张岱,字宗子,又字石公,别号陶庵,又号蝶庵居士,明末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是一位历史学家,市井诗人,又是一位绝代散文家”(黄裳语)。夏咸淳先生是这样评介他的:“懂生活,会生活,生活与美,与艺术乃至学问密切相关。吃能吃出文章、学问,玩能玩出名堂、艺术。”
张岱自题小像(图片来自网络)
张岱的一生颇富传奇色彩,用他自己的话说,“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后半生“年至五十,国破家亡”,便“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隐居在会稽山,“布衣蔬食,常至断炊”“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他多次曾欲自杀,因《石匮书》一书未成,方作罢。前半生的奢侈糜淫和后半生的穷困潦倒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也造就了他清新脱俗、不拘于世的文风,成为了有明一代小品文的极致大家。
张岱著作集(图片来自网络)
张岱出身于世家大族,博闻强记,文史兼长,留下了类别众多、字数巨量的著作。《琅嬛文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是其散文代表作,尤以《陶庵梦忆》最为出彩,算是陶庵老人记叙自己一生浮沉的小品文自传。还有《石匮书》《史阙》《四书遇》《快园道古》《冰雪文》等行世,另撰有小型百科全书《夜航船》,并参与编撰了《明史纪事本末》。特别是,他还潜心研茶,撰成《茶史》。只可惜了,此书已失传。
龙山:绝世散文家的心灵归处
张岱出生于绍兴府城车水坊的状元台门(张岱曾祖父张元忭为隆庆五年科考状元),这里离绍兴府城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地—龙山很近。
从幼时到老去,龙山一直是张岱的心灵归处。家族的别业、书房好几处就在龙山上或在龙山脚,这里有他神情雅思的寄托。梦忆龙山,往事历历在目,繁华落尽是苍凉,他的许多绝世美文、好句都献给了龙山。《陶庵梦忆》中直接记写龙山景物的有:《龙山放灯》《龙山雪》《筠芝亭》《巘花阁》《山艇子》《悬杪亭》《雷殿》《瑞草溪亭》等,记写龙山脚下景物的有:《砎园》《不二斋》《梅花书屋》《庞公池》等,另有《绍兴灯景》等多篇记及龙山。
快园,位于龙山后麓,大概就是现在的绍兴饭店一带。这里原是明初御史大夫韩宜可别业,韩的女婿诸公旦在此读书,新盖起一座精舍,老两口称公旦为“快婿”,所以为之起名叫“快园”。张岱家得此园后仍沿用了此园名。快园是张岱晚年的归宿地,在这里他忆故友、追往事,终成《陶庵梦忆》百多篇美文,他的《快园道古》(可谓晚明版《世说新语》)也应在此成稿。
龙山北麓快园旧址上的绍兴饭店(图片来自网络)
龙山周边,有许多张岱的流连忘返地,庞公池(西园)即其一。文首一句:“庞公池岁不得船,况夜船,况看月而船”。末尾一句“不晓世间何物谓之忧愁”,诉不尽的人生感慨。
日铸兰雪:精致生活家的妙思圣手
《陶庵梦忆》俨然是一部晚明江南市镇(主要是绍兴地区)市井风物百科全书,衣食住行,花鸟鱼虫,琴棋书画,美食茶道,古董珍玩,无所不包,最主要的是,作者张岱自身就是一位全能型生活行家。作为一名资深美食家,他常常独创技艺,秘制奇珍食材,比如:创制了“兰雪茶”和“乳酪”,在市场上“一哄如市”。
张岱绝对算得上明末顶级的专业茶人。他不甘日铸雪芽没落,就招募技艺先进的歙人到绍兴,与他一道改革日铸雪芽。他们用松萝茶的制作方法,提升雪芽的品质,经过“扚法、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等技艺的处理,再在茶叶里加进茉莉进行炒制。结果,这种新品“兰雪茶”把安徽的松萝茶打压了下去,在市场上十分走俏。为了生存,安徽的松萝茶一度也不得不改名为“兰雪”了。
当代日铸茶(图片来自网络)
张岱不仅对茶叶有专攻,对泡茶之水也研有心得,甚至掌握了一种辨水的独门绝技,只要经其口,就能“辨是某地某井水”。他盛赞绍兴城中的禊泉,“会稽陶溪,萧山北幹,杭州虎跑,皆非其伍,惠山差堪伯仲”。他又发现绍兴城南阳和岭的玉带泉,与禊泉相比,“空灵不及禊而清冽过之”。他的辨水高超技能使著名茶人闵汶水为之折服,直直让汶水先生感叹“予年七十,精赏鉴者,无客比!”,由此,他俩成为了忘年之交。
绍兴灯景:共情写实家的众乐之乐
张岱其实并不是一位纨绔子弟,他十分关注底层民生,具有强烈的恻隐之心。张岱笔下记写了很多奇士异人的出众才智,如:柳敬亭的说书,闵汶水的茶道,濮仲谦的雕刻,王侣鹅、王本吾的琴艺,朱云崃、刘晖吉、朱楚生的女戏,等等,不惜笔墨,不一而足。难能可贵的是,在《二十四桥风月》中,他对风月场底层从业女性同样不惜笔墨,细致入微地描述她们在巷口寂寞无聊的情状。在《扬州瘦马》中,他直言揭示了扬州地区一众牙婆靠收养贫家少女再转卖客商官绅作妾以谋取暴利的丑恶陋俗,一笔一墨之中,无不渗透出张岱的恻隐怜悯之心。
张岱写有《绍兴灯景》和《龙山放灯》两文,记录了明万历年间绍兴城元宵赏灯盛事,为复原晚明绍兴市镇经济,特别是市井生活提供了信实的史料佐证。据张岱所记,“万历辛丑年(1601年),父叔辈张灯龙山,剡木为架者百”,“次年,朱相国家放灯塔山,再次年,放灯蕺山。”可见,张耀芳(张岱父)族兄弟们开启了大户人家承办绍兴城元宵灯会的先河。接着,吏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朱赓承办了后两届。张、朱两世家大族在1601、1602、1603三年中放灯放遍了绍兴古城中三山,也是趣事一桩。
绍兴灯景为何古有盛名?“竹贱、灯贱、烛贱;贱,故家家可为之;贱,故家家以不能灯为耻。”来看灯的人群热闹到何等程度?“头不得顾,踵不得旋,只可随势潮上潮下,不知去落何所,有听之而已。”城内每家每户是如何挂灯共庆的?“自庄逵以至穷檐曲巷,无不灯,无不棚者。”“大街以百计,小巷以十计。”张家龙山放灯当夜又是怎等盛况?张岱记道:“灯凡四夜,山上下糟丘肉林,日扫果核蔗滓及鱼肉骨蠡蜕,堆砌成高阜”。读着读着,着实觉得明代中后期绍兴城市居民的日常生活煞是开放和有趣,巨富与平民各得其乐,众乐乐。
绍兴古城元宵灯景资料图(图片来自网络)
超脱的张岱终于也不能逃脱时代车轮的碾压。明清易代,改换门庭,每一个凡身都必须经历一次脱胎换骨。死忠的陶庵老人选择了避世隐居,深山、荒野,种菜,挑粪,最脱俗的文人干起了最世俗的粗活。
繁华靡丽,总成一梦,却不仅仅只是梦境一场。张岱的一生,正是社会转型时期的旧文人波折起伏的真实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