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绍兴的梅雨天气就会如期而至。
一
“梅雨”的名称由来已久,中国古代也称为黄梅雨。早在汉代,就有不少关于黄梅雨的谚语,到晋代,则已有“夏至之雨,名曰黄梅雨”的记载。
对于入梅的时间,绍兴人不需要翻日历或者听气象报告才能作出判断,那是一种感觉。空气潮湿而闷热,穿短袖衫有微寒,穿两用衫又稍嫌躁热,最明显的是下个不停的雨,天好像漏了一般。而每年的梅雨天气,也总是在春天与夏天交汇的季节里,又来到了。
梅雨天(图片来自网络)
梅天的雨有一种气势,滂沱绵密,整天整天的下,如一种突然喘过气来的宣泄,似一种大汗淋漓后的酣畅,更像一种无拘无束的放声呐喊。雨脚早不像春雨那样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变得漫不经心且大手大脚,足迹点地的一瞬间,石板上会溅起一个又一个的大水泡。天上白嘟嘟一片,猜不透雨要下到什么时候。误不起农时的人们照样出畈,到田间地头干活,半裸的调羹衫外面披上蓑衣,侍弄田里的秧苗和可以挑到集镇上卖个好价钱的夏令蔬菜。城里的人就要悠闲多了,穿上艳丽的高帮雨鞋,袅袅婷婷穿行过弄堂和马路到单位去上班。一些知道自己走相不好的人,不时回过头,看看裙摆里、裤腿上有没有溅上污水。那时候工资低,一丝一缕都弥足珍惜。星期日的下午,那可算是真正的休息了。上午忙完家务,午后的酣睡,一直可以持续到下午三四点钟。即使醒着,也仍然蜷缩在床上听天井里的雨声。一直要到远处传来叫卖鱼虾的吆喝,赖床的主妇才肯缓缓起来,略拢一拢头发,吱地一声打开后门,踱下两三级河埠石阶,等待在望的渔船划近。买三四两的河虾或者一两条半大不小的鲫鱼,就能烹烧出晚餐开荤的菜肴。傍晚碰巧雨歇,前门口的小天井就成了天然的餐厅。
十多天下来,雨还在不停地下,水慢慢地攀上岸来,地势低洼的地方,桥洞变得矮了,小船变得大了,远远近近的村庄像一片片荷叶漂浮在水面,田里也进了水。不过不要紧,看看河里的水流得急了,年纪大点的人就经验十足地说:“三江闸已经开了”。三江闸一拉开,平原的水就流进了杭州湾。老人说,绍兴这地方是块风水宝地,大水淹不没,大旱干不死。水面一高,鱼虾的活动范围比平时大了不少。不过游到田里,往往等于游进了人家的碗里。这个季节,老人、小孩、妇女都成了捕鱼捉虾的能手。一片竹编的小篱笆,一张自织的小网兜,随意往田垅里一放,多多少少都能捞起一些河鲜。水乡人聪明,他们自夸说是鱼吃得比较多。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乡人的口福确实不浅。
梅雨季节的雨量决定了整个绍兴地区年降水量的多少。鉴湖水系实际上是一个网格状的平原水库,纵横交错的河道,星罗棋布的湖泊,既通舟楫,又蓄淡水。会稽山三十六脉水源,自南而北都汇集到水网地带,进入这天然的水库。水乡人早就知道淡水资源的珍贵。有一句绍兴历史上传下来的话,叫做“治越先治水”。治水实际上是为了利用水、用好水。大旱三伏,水乡需要储蓄下来的雨水灌溉。所以接近梅雨季节的尾声,三江闸就成了鉴湖水系一个最重要的节点。闸门关早了,平原要起水涝,闸门关迟了,淡水流失,到了三伏天,水乡同样会遭到干旱的威胁,好在成功的年份多。留住了梅天的雨水,绍兴就储藏了丰收。
二
梅雨期间,夹着一个端午节。
有的年份,刚一入梅,端午节就接踵而至。关于端午节的来历,江南一带较为流行的有三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全国通用版的,说端五节是楚国屈原屈大夫投江而死的纪念日;另一种说法则比较江南化,说端午这一天是春秋时期吴国忠臣伍子胥被昏君吴王夫差杀掉以后死尸抛江的日子;最后一种说法地域性更小,传说端午节是为纪念东汉孝女曹娥寻父投江而设立的。曹娥是东汉上虞人,父亲溺江后,数日不见尸体。年仅十四岁的曹娥昼夜沿江号哭,却一直寻觅不到父亲的死体,到第十七日五月初五那日,也就奋力一跃,投到波涛里寻父去了。后人为纪念曹娥的孝节,把纪念活动做到了极致。在曹娥投江之处兴建曹娥庙,把她所住的地方改名为曹娥镇,把她所投的那条江叫做了曹娥江。历史上的这类传说,老使后人产生将信将疑的感觉,很难一一考证明白。但农历五月,对于农耕社会来说,确实需要设定一个节日来庆贺一番了。
端午粽香(图片来自网络)
一年的日子将近过去一半,江南地区的“春花”已收获登场,新晒干的蚕豆,新打成的菜籽油,新磨出来的面粉,都要在端午节那天,集中进行犒劳。流了近半年的汗水,需要有一个阶段性的补偿。过端午节的风俗,即使是现代社会的今天,在绍兴这一带仍然非常隆重,是个大节。家家户户都要在中午安排黄瓜、黄鳝、黄鱼、黄梅和雄黄酒俱全的“五黄”大餐。正午时分,房间客厅喷洒药水,点燃蚊香,作一次传统意义上的卫生消毒工作。习俗是一种动态的规则,如今生活节奏加快,斩头去尾,民间依然能够保留端午节的核心习俗,已足见传统的力量了。因为,喝了雄黄酒后,田头的农事会更加紧迫,手头的工作仍然紧张。端午的天气已经相当闷热,大多数人家都要在这一天换下棉垫,睡上凉席。当然,经验丰富的主妇决不会把棉被全部拆洗掉,因为“吃过端午粽,还要冻三冻”,梅天里有几日是会起凉意的,有几夜还要用被子捂捂胸口。
街上漂满了雨伞,一朵一朵绚烂多彩。油纸伞已寻觅不到,油布雨伞也早已难见踪影。绍兴多雨,绍兴人爱伞。早年,拥有一把杭州产天堂牌晴雨伞,能使年少的妇女自豪整整一个雨季。“借伞不用谢,只要晾过夜”。这句格言型的绍兴谚语,潜台词当中是不愿意别人向自己借伞。梅天里,湿雨伞一夜不晾,伞面布就可能要发霉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不知哪一天,熙熙攘攘的雨天里,街衢上突然开出了鲜艳的伞花。一朵、两朵、三朵……最后洇漶一片,数也数不清了。人们惊叹这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好的雨伞,精致而小巧。拇指轻轻一按,伞面徐徐打开,可以遮住满天的雨,再往回一拉,又变得长不盈尺,能够放进玲珑的包里。漂亮的伞,妩媚的人。从那时起,同样的梅天里,有了不一样的风情。如今伞多了,但绍兴人同样爱护伞。断了一根伞骨,还是要请修伞师傅修一修,到雨天时再拿出来用。
雨天中也有晴天。梅天里的太阳光,显得尤其强烈。在雨水和阳光的双重作用下,一种幽雅的芬芳开始若有若无地在雨季里弥漫,“玉荷花”开了!比较而言,绍兴妇女是一个比较保守的群体。在以前,绍兴妇女的穿着打扮如果稍显前卫,就马上会遭来家庭的非难和旁人的嘲讽。很有点越剧《红楼梦》唱词中“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的清规戒律。但她们唯独对在梅雨季节里开放的这种花卉,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率真和大胆。绍兴人说的“玉荷花”,其实就是栀子花,一种多年生的木本植物。我的印象中,在栀子花盛开的日子里,只要能够采摘或者买得到那种白色小花的妇女,几乎都会大胆地把它别在发髻间,或者佩戴在斜襟布衫位于左胸上面的那颗布纽襻上。佩花人的年龄跨度,一直要从豆蔻年华的少女到瘪嘴缺牙的老媪。实在害羞的女子,则把栀子花挂在蚊帐上或放在枕头边,一踏进闺房,满室就是弥漫的芳香。这是一种习俗吗,应该是一种习俗,但更是一种非常耐人寻味的美学现象。佩花人还离得很远,香气已飘然而至,人成了流动的花,在梅天沉闷的空气里添加了清醒剂,使人精神气爽。
栀子花(图片来自网络)
三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尽管还没有出梅,暑气已开始步步逼近,梅雨即将结束,盛夏就要到了。结婚刚一两年的女子就找到了回娘家的最好借口,说是疰夏,人整天病恹恹的。“疰夏”一词,现在恐怕已经只停留在老中医的临床诊断里了,不要说年轻一代人已很少使用,就是五六十岁的人也已经渐渐淡忘。查了一下资料,说疰夏是一种季节性病症,主要源于天气的暑热和体质的虚弱,临床以乏力倦怠、眩晕心烦、多汗纳呆,或有低热等为特征。这真是一种疑难杂症,摸不清,诊不透。其实,疰夏仅仅是一种病人的主观感受。想想也是,天气潮湿多雨,燠热难耐,心情不佳,这就与生病相去不远了。疰夏回娘家,过去在绍兴乡下也可算是一种风俗。照例,回娘家需要取得婆婆的准许,但婆婆是过来人,对这种理由充分的要求,只要婆媳之间未发生过大的矛盾,是无论如何也要同意的。如果有请假条需要签字的话,想必签起同意两字来,一定会飘逸而且流畅。回娘家多数要走水路,木头船舱中间,放一把竹制的纺花椅子,妻子坐上去,撑一把小黑洋伞或用一把芭蕉扇遮避太阳,有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孩。丈夫竹篙一点,起橹摇船,欸乃声起,船就缓缓向前而去。妻子这一次疰夏回娘家省亲,到回来时,早稻就要收割登场了。
“梅里十日伏,伏里十日梅”。千百年来,绍兴人形成了对气候独特的概括性语言。梅雨季节的最后一个流程,是晒蒸。近一个月的梅雨天下来,整个江南已浑身湿漉漉一片,连箱子内的衣服也霉得出了白花。江南的妇女勤劳,一年中少有空闲的日子。刚一出梅,家庭主妇就开始忙碌着把箱子内的衣服理出来翻晒,绍兴风俗中谓之“晒蒸”。箱内的衣服,大致有两类,一类是日常替换所穿,一类则从未穿过,是长年压在箱子底下的衣服。晒蒸生活不重,但这是一种对过去生活的触摸。拎出一件衣服,说不定就牵丝攀藤地带出了一桩尘封的往事,在心中产生一种异样的感叹。儿女已经渐渐长大,或者已经成家立业,结婚时只穿过一次的衣服,年复一年的晒蒸,年复一年又压进箱底。身体早已变形,衣服的式样也早已过时。当时舍不得穿,现在即使想穿,已经成了奢望,至多只能双手提着衣服与身体比划一下,而这怀旧的动作,还千万不能让小辈们看见。青春不再,一声叹息。伤感是一种素质,只不过人需要这种素质的时候不多。当太阳西斜,晒在外面的衣服收进箱底,心底暗暗说“明年再见”时,晒蒸的主人已恢复了平日的抖擞。
市场上叫卖杨梅的吆喝已日甚一日。绍兴人十分钟爱这一盛产于本地的水果,他们夸赞一个能干的晚辈时往往说,“侬是乃姆妈的紫杨梅呢”。杨梅水分大,亲友馈赠过来一时鲜吃不光的,绍兴人喜欢把它浸泡到白酒里,做成“杨梅烧酒”,到伏天里饮用,可以消热避暑。浸过酒的杨梅,酒精都被吸到杨梅里面,酒已不大会醉人。但不知就里的人,往往挑酒中的杨梅吃,由于不胜酒力,有的人十来颗杨梅落肚后,就会一场酩酊。反倒是喝着鲜甜杨梅酒的人,笑容可掬,了无醉态。
雨中杨梅(图片来自网络)
喝着时鲜的杨梅酒,餐桌上的菜肴也已都变换了季节,成了清淡的品种,往往是一碗青蒸的水鸡,一碗干菜蒸肉,一碗笋干蒲子汤。这个时候,梅雨天就算结束了。
突然想到了一个关于梅雨的故事。
清代有两个读书人,酒后闲聊。一个说黄梅时节多雨,引诗为证:“黄梅时节家家雨”。另一个反驳,也引诗说:“梅子黄时日日晴”。酒保过去打圆场,也说了句诗:“熟梅天气半阴晴”。三句诗都在《千家诗》里,作者分别是南宋的赵师秀、曾几和戴复古。两位读书人,是清代桐城学派的领军人物,一位叫方苞,一位是姚鼐。于是,三人一起哈哈大笑。实际上,他们讨论的是“湿梅”和“干梅”的问题。
梅雨去了,明年还会再来。没有梅雨,就不成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