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把鉴湖比喻成山会平原的母亲湖，那么，若耶溪足可称为山会平原的母亲河。它从远古的会稽山流来，见证了越地的高光和荣耀。

一

若耶溪的古名及一众别称，内藏着几多越地文化密码。

若耶溪，古名若邪溪，这是古越语遗音留存的典范。若邪，是语气词，大概表义：是呀，这样，如此。这是古越人面对如此秀美溪水时第一时间发出的由衷赞叹。

若耶溪另有五云溪、樵风泾、刘宠溪、越溪等众多别称。唐徐季海尝游溪，因叹曰：“曾子不居胜母之闾，吾岂游若邪之溪？”遂改为五云溪。意思是说曾参坐车到了一个名叫胜母的巷子，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就掉转车头走了。而徐浩（季海）到了若邪溪，也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听，就将之改名为五云溪。王献之曾隐居若耶溪上游，后舍宅为寺，某夜，其屋顶忽然出现五彩祥云，晋安帝得知后下诏赐号“云门寺”。“五云溪”之名意指“五彩祥云出现之溪”，缘起于此。樵风泾则来源于东汉太尉郑弘在此遇仙的传说。刘宠任东汉会稽郡太守时深受百姓爱戴，离任那天，“若邪父老人赍百钱相送”，情深意切，后人因此将若耶溪又称为“刘宠溪”。若耶溪是越中南北向大溪中离州治最近的一条，故又称越溪。

若耶出铜、欧冶铸剑、越女采莲、郑公风、送别刘宠、云门雅集、浙东唱和、平水草市、钱镠投简……流淌在若耶溪中的古韵雅事，历代不绝。

今天的若耶溪源（封晓东摄）

二

“郑公风”的传说很“地理”，这或许是中国有关热力环流原理最早的文字记载。

《后汉书》中有关于东汉太尉郑弘的记载，唐李贤等的注文中引南朝宋孔灵符《会稽记》曰：“射的山南有白鹤山，此鹤为仙人取箭。汉太尉郑弘尝采薪，得一遗箭，顷有人觅，弘还之，问何所欲，弘识其神人也，曰：‘常患若邪溪载薪为难，愿旦南风，暮北风。'后果然。故若邪溪风至今犹然，呼为‘郑公风’也。”

这是一个朴质的“好人有好报”的故事，劝人从善。无意间，却也留下了中国有关热力环流原理最早的文字记载。

“郑公风”又称“朝南暮北风”，意思是此地早上吹南风，傍晚吹北风，照此北去南返一路都是顺风。从今天的地形分布来看，宛委山与射的山隔溪相对而立，若耶溪流经此地形成了一狭长水道，进而将此地分成了南北两个不同的地理空间。郑弘时代，北部是广阔的沼泽平原，南部则是封闭的山间盆地（今称“平水盆地”），因为两地增温与降温的时间差引起了盆地和平原间早晚热力环流呈现相反方向的变化。上午，平原因增温快形成上升气流，盆地相对增温慢为下沉气流，傍晚，则相反。由此形成了近地面白天盛行南风、晚上盛行北风的奇妙地理现象，此所谓：朝南暮北风（郑公风）。

“朝南暮北风”之“朝南”图解（封晓东绘）

三

若耶溪从百越先民的草莽中流出，流穿了整个平水盆地，更流出了此地的文脉春秋。

禹会诸侯于会稽，计功而崩，最后安眠于若耶溪畔宛委山下。禹的后裔从北方赶来守陵，开启了春秋最后霸主的历史。传说秦望山南有嶕岘，为越国旧都，现若耶溪边静静矗立的几十座越国贵族木椁土墩墓，就是那段历史的明证。欧冶子在这里铸造了湛卢、鱼肠等五把惊世名剑，铸铺岙村隔溪水相望还留有上、中、下铸剑三灶地名。秦一统六国，始皇帝不安于“东南有紫气”，偕李斯登上若耶溪源附近的鹅鼻山，刻石以记之，是谓“会稽刻石”。六朝时期，云门山下云门寺高僧云集，支遁在此创“色即空”学说，徽之、献之兄弟都曾在此练字习书。唐初，监察御史萧翼受太宗指派在云门寺中智赚《兰亭集序》。有唐一代，云门寺是浙东唐诗之路的重要节点，唐初王勃在这里发起了大历“浙东唱和”，而见证兄弟友情的“元白酬唱”也无法绕开这里，元、白来往书信中明明白白留下了“平水草市”的记载，这是平水地名第一次见之于史籍，也是中国“草市”历史的源头之一。陆游在溪边筑有云门别业，一度隐居于此，而陆门三代人死后更均归葬于溪源幽谷中，陆家对若耶溪的钟情可谓至深。元末，刘基一度革职被羁管于此地，放浪山水间。明清嬗变之际，张岱、陈洪绶等遗民，于此遁隐山林，断然不与清兵合作。清初，相传顺治帝曾游居平阳寺，古藏经楼的无尘之谜至今未解。进入民国，平水村走出了刘大白，官至教育部次长；同康村出了个孙越崎，官至经济部长兼资源委员会主任委员，史称“民国两部长”，一度传为佳话。  

古云门寺（文文摄）

四

作为若耶溪源地的平水盆地，在中国历史长河中写下了如此浓墨重彩的一笔，已经让人啧啧称奇。然而，这些都还不够。由它催生的中国历代诗词文化，才是若耶溪最惊艳的华章。

稍稍统计，《全唐诗》收录的作者约2200多位，其中泛游过若耶溪和平水的，竟达400多位。李白、杜甫、白居易、元稹、王勃、孟浩然、杜牧、宋之问、崔颢、韦应物、贺知章、僧皎然……群贤毕至。李白“若耶溪边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杜甫“若耶溪，云门寺。吾独胡为在泥滓，青鞋布袜从此始”；孟浩然“怀仙梅福市，访旧若耶溪”；綦毋潜“借问淹留日，春风满若耶”；刘禹锡“明日汉庭征旧德，老人争出若耶溪”……到了宋代，有范仲淹、苏轼、王安石、欧阳修、辛弃疾、柳永、晏殊……明代有刘基、徐渭、董其昌、刘宗周、陈洪绶……还没算上南北朝时期的谢灵运——中国山水诗派的开山鼻祖，他就是在若耶溪边开始了自己的诗话人生。中国古代诗词的灵魂人物都曾经在若耶溪畔驻足，吸精纳华，这些难道还不够惊艳吗？

唐诗之路若耶溪沿线重要节点图（章利刚绘）

然而真正使若耶溪在中国诗歌史上扬名立万的却不是这些大家们，而是相对藉藉无名的南朝梁诗人王籍。他在《入若耶溪》一诗中写道：“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好一个“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以动写静，将山林的幽静置于蝉、鸟的喧动之中，动中见静，在静的呈现中又使山林充满了生气。这种以有声来写无声，以喧闹来写寂静的艺术手法，在王籍那里得以推陈出新，并将中国的山水诗推向了更高层次。《梁书·本传》认为该诗“文外独绝”。

王藉《入若耶溪》诗碑（越崎中学校园内，封晓东摄）

会稽山水之美集中于若耶溪、剡溪、镜湖等地，若耶溪尤为突出。皎然《若邪春兴》有“芳草行无尽，清源去不穷”句，綦毋潜《春泛若耶溪》有“幽意无断绝，此去随所偶”句，“清源”和“幽意”恰可作为若耶溪绝美自然风光的标签，“清源幽意”倒过来读就是“意幽源清”，表义出人意料的一致。

若耶亭清源幽意匾（越崎中学校园内，封晓东摄）

鉴湖时代，若耶溪汇流于湖中，浙东运河时代，若耶溪汇流于运河中，是呀，若耶溪与山会平原的繁荣与发展总是休戚相关，紧密相连。

若耶溪，一直这样静静流淌着，从来不曾远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