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道涧溪,从会稽山褶皱处奔腾北出,到东浦信手挽个结,虞绍平原就多了一朵裥花、诞生了一座小镇——漂浮在水流的辐辏处,缝缀在镜湖的襟袂上,踞坐在杭州湾南岸的沃野里。东浦物华天宝,如大地之蚌孕育的珠,田田荷叶凝结的露,不知受多少日月精华、人文熏陶,才发育成珠圆玉润恁般模样。
东浦古镇(图片来自网络)
夏天午后,几无游人,偶尔桨声橹声贴水絮语,与廊檐竹躺椅上老人的鼾声混响,二胡配洞箫。我一再放慢放轻脚步,怕搅破这“一丝一竹”的静。
东浦“七十二条溇”,一镇的水全部装盛进溇湾。溇水平常寂静,偶尔峥嵘。一动就流出大格局,讲气势,讲品位,讲成色。
绍兴方言中,“溇”指窄小的断头河,多由人工挖掘而成。东浦的溇,承载人文。“宽哉溇里,大橹抽起。”代表到达、私密、安全等。
“两桨去摇东浦月,一龛回望上方灯。”“东浦菰蒲合,南庄桑柘繁。”陆游赋闲家乡时,愤懑、愁恨、报国无门,只能凭栏,向河湖港溇排遣。流连野趣,寄情山水,东浦经常被他写生。次数一多,用力过猛,竟划碎了溇底的月亮。
在我印象中,东浦与此前游历过的一切水乡古镇最大的区别在于:“桥比路多。”东西向的主街主河不时被溇生生切割,类似人体动脉,流往肌肤的角角落落,输送氧气和营养。屋遇水转,路随溇穷。不断上桥落桥,拾级复拾级。为什么有这许多溇?我的大脑奋力思考,想寻找一个站得住脚的答案。
三皇五帝时代,洪水泛滥。一位年轻人临危受命,子承父业“三过家门而不入”“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完成其父未竟大业。水患平息,他在茅山(今浙江绍兴城郊会稽山)召集诸侯,计功行赏。由此,华夏大地“水利”兴起。到太史公司马迁笔下,防洪、河道治理与灌溉,三者一统于“水利”名下,“水利”一词有了明确指向。
绍兴2500多年城市发展史,“茅山现场会”以降,水与人、与环境、治理水与利用水历千百年激荡冲刷,大自然客观规律与主观意志天人磨合日臻统一。《越绝书》载,越人“以舟为车,以楫为马”,古城终于觉悟“水”的真谛。东浦的溇湾工程,即为绍兴“水利”的成功案例。溇密胜网。如此紧凑、精巧、细腻的布局,由谁谋之?是东浦人精雕细刻的“芯片”思维!
东浦的溇,宽三四米,隐含生存技巧、生活态度——埋头苦干,低调谦和不张扬。溇两岸危甍栉比,山墙高耸,水紧贴墙脚石板路匍匐进去,悄无声息。奥秘在于深,景致在于曲,味道在于幽。
冷不丁一桨乌篷从水巷深处窜出,嗖一下穿过桥洞,旋即消弭在烟波里,只见一串水花在桨尖滑落。河埠头一女子淘米洗菜,身材曼妙曲线优美,不待趋近窥清容貌,已三步并做两步拎起淘箩挽上竹篮闪入只供自家人出入的腰门,惊鸿一瞥都来不及。
酒乡东浦(图片来自网络)
当年小镇酒业发达,生意兴隆,酒户们既抱团取暖又竞争砥砺。一家两家酿户就凑钱挖一条溇,砌石磡,筑踏道,引水到自家屋旁,为我所用。主人外出,客人看样订货,为避人耳目,全走水路,不过别人桥门水阙。开门见溇,船埠头就在家门口。推开乌篷,一跃上岸,三脚两步,人已隐入高墙深院。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商业机密全被欸乃声覆盖。生意谈成,酒直接搬下船,省却多少人、财、物力。灯笼幽幽,夜色朦胧,主人脸色酡红伫立踏道,躬身与船内客商揖别。
七十二条溇,成就东浦的黄酒产业。“夜市趋东浦,红灯酒户新。隔村闻犬吠,知有醉归人。”在晚清文史学家李慈铭眼里,东浦人好酿酒、酿好酒、擅饮酒,不可一日无酒,家家扶醉人。李慈铭亦嗜酒,常常赶去凑热闹:“春初访客东浦乡,东浦十里闻酒香。”
中国黄酒酿造专家、东浦人周清自夸:“绍酒名驰中外,各处所难以仿造者,水质之不同也。”东浦的溇水,天然自带醪香。很长的时间段里,黄酒一直以一户一作坊的业态存在、发展,“各庙各菩萨,各人各做法。”黄酒酿造,煮饭要用水,“开耙”要放水,洗缸涤甏更需要水。屋门口清澈见底的溇水刚好派上用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周清年轻时,一面在北京读书,一面兼营绍兴黄酒。他开辟的黄酒物流线路,起自东浦周家台门前的小溇,经杭甬运河转京杭大运河,讫北京。最后漂洋过海,于1915年在旧金山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上,一举获取金奖。用溇水酿制的“绍兴周清酒”,香出了国际范儿。
绍兴黄酒(图片来自网络)
700多年前,元朝绍兴路总管泰不华专程到东浦薛渎村溇湾之滨举行饮酒礼,“饮乡酒,赛龙舟,与民同乐。”酒旗高矗,酒风炽热。清末,在东浦枝蔓密布的溇湾深处,结出四五百家酒作坊果实,一年一度的酒业会市像钱塘江拍岸秋涛,引酒客接踵,迓观者如堵。今天,东浦乃全国历史文化名镇。
一个地方财力如何,往往能在公益性建筑上分出高低。黄酒产业为东浦积累了财富。东浦众多的石板古桥,连同斑驳的石河磡,细细辨认起来,无一块石板不考究,无一支桥柱不妩媚,无一根线条不精致。一孔系缆所用的石板小洞,也雕镂得一丝不苟。每每过桥,总担心一不小心踩坏了文化。“浦北中心为酒国,桥西出口是鹅池。”当地老人回忆,“酒桥”由二十八户酒坊共同出资建造。桥柱上这副对联,说的是酒,赞的是溇。溇最深,溇最曲,溇最细,最终也汇入河,奔向海。
溇水酿酒,黄酒育人。“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亦堪豪。”辛亥前夜,“四极废,九州裂”,神州几近陆沉。千百年秉持礼、义、仁、智、信的东浦人愤然跃起,近百条小溇随之扭动、沸腾,以最柔弱的姿态掀起最刚烈的惊涛骇浪,撼动乾坤,中国的半壁河山开始摇晃。
一艘又一艘乌篷进出东浦。秋瑾、陶成章、王金发冒霜雪,驭浊浪穿梭往返。小溇开启大交通,谋变大沧桑,搅出大变局。东浦孙家溇底、光复会首领徐锡麟家客堂间,鉴湖女侠拍案而起:“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1907年7月,徐锡麟与秋瑾发动浙皖起义,向封建颟顸的满清政府击出一记重拳,缩短了清王朝苟延的时日。辛亥先烈长为后人怀念。镇口广场徐锡麟塑像目光如炬,关注着家乡的朝朝夕夕。
东浦黄酒小镇(图片来自网络)
近些年,东浦全力打造黄酒小镇。碧绿的水、泛青的桥、澄黄的酒,作为最活跃的文化元素,在美丽乡镇建设中化作彩虹,分外妖娆。溇水悠悠,流出了年轻态。